魯迅曾言：“他想從含在這些材料里的古人的生活當中，尋出與自己的心情能夠貼切的觸著的或物，因此那些古代的故事經(jīng)他改作之后，都注進新的生命去，便與現(xiàn)代人生出干系來了。”

魯迅先生口中的這個“他”其實是日本新思潮派小說的代表人物——芥川龍之介。

想必熟悉或者喜愛日本文學的朋友，很少有人會沒有聽過芥川龍之介這個大名。魯迅先生從日本留學歸來，棄醫(yī)從文以后，也相繼翻譯過這位文壇大神的作品。1935年，日本最高文學獎更是以他的名字設立了“芥川獎”。而這位鬼才作家雖然由于精神困擾，英年早逝，但在其短短的創(chuàng)作生涯中，其文學貢獻以及對后世的影響，卻不能不稱作一個文壇奇跡。

毛姆說過：“作家更關心知悉人性，而非判斷人性。”優(yōu)秀的作家，都是能從舊故事，從新事物，從內心，從人性中發(fā)現(xiàn)那些美的，丑的和惡的，繼而掰開揉碎了給人看。魯迅先生作品中對人性的剖析，已經(jīng)讓人感受到鮮血淋漓。但芥川龍之介的筆下，可以說那更像是一個“比深淵更深邃，比地獄更黑暗”的扭曲空間。

他的代表作《羅生門》、《竹林中》、《鼻子》、《偷盜》、《舞會》、《阿富的貞操》、《偶人》、《橘子》等，無不是透露著典型的新思潮派氣息。既有對現(xiàn)實的抨擊，對黑暗的揭露，也有人性美丑的審判。這些真實，冷酷的文字，往往讓讀者在閱讀的同時，不自覺地泛起一身“雞皮疙瘩”。這就如同閱讀《地獄變》給我的感受一樣。

芥川自己曾經(jīng)認為：“當我們奔向藝術完美之路時，有某種東西會妨礙我們的前進。是茍且偷安之念？不是。那是一種更加不可思議的東西。就好像登山的人越往上爬，越莫名其妙地留戀云層線面的山麓。”在他奔向寫作藝術的道路上，隨時都能聽到內心對于藝術頂峰的渴望，直至讓人瘋魔，癡狂。

在這樣的心路歷程下，他創(chuàng)作了《地獄變》。而《地獄變》中，無論是為了藝術，直至走到人性異變的畫師良秀；還是求女不得，轉而毀滅的堀川大公，都印證了一句話——人心的異變，才是最黑暗的地獄。

堀川大公：尊貴體面的表象下，是不可忤逆的階級對立

“堀川大公那樣的人，往昔自不必說，日后恐也沒有第二人。”

芥川在《地獄變》的文首，寫了這么一句話，堀川大公那樣的人——那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？在旁人看來，堀川大公生來就與眾不同，他住著氣派的宮殿，享受一身的榮華富貴，但卻心系百姓，是個尊貴體面的善人。

他的奇聞軼事，在坊間也是廣為流傳。有人言，堀川大公的御車之牛不小心撞到老翁時，老翁都會雙手跪地，感謝是堀川大公的牛撞了他。凡此種種美談，不勝枚舉。但在諸多的傳聞中，就只地獄變屏風一事，讓聽者都為之聞風喪膽。

相傳，堀川大公很是器重一位畫師，名曰良秀，此人畫藝高超，且有個非常美麗乖巧的女兒。堀川大公將此女留在身邊當作侍女，便于照料看護。但漸漸地，府中開始傳出，大公霸占調戲良秀女兒的傳聞。也聽聞，良秀女兒夜夜在房間哭泣的聲音。

一天，大公叫來良秀讓他做一幅地獄變屏風圖，以視重用。然而在作畫的最后關頭，良秀卻提出需要有一個貴婦坐在檳榔車里被火燒烤，親自觀摩之后，才能完成畫作。大公雖有不忍，但還是照做了。只是沒成想，最后車里被火燒著的女人竟是良秀的女兒。

這最后，是大公為了成全良秀，為藝術犧牲了？亦或是求女不得將其毀滅？芥川沒有明說。但相信，每一個讀者內心都有答案。如果說堀川大公代表一種權威，神圣不可侵犯，那么良秀女兒正好成為了那個例外。在尊貴體面的表象下，原本是不可忤逆的階級對立，是不容置疑的貴族特權。然而良秀女兒的反抗就成為了堀川大公心內的導火索，被拒絕，被觸怒，乃至到最后，不惜毀人性命。

畫師良秀：沒有愛的藝術，是人性的地獄

良秀的女兒最終死于自己的地獄變屏風創(chuàng)作，有人說他活該，也有人為之嘆息。在芥川的筆下，良秀相貌生得丑陋，而且性格怪異，貪婪，自大又無恥。經(jīng)常吹噓自己的畫技是本朝第一。在他的畫下，無不是一些丑惡的妖怪，和令人恐懼的傀儡面孔，相傳，他還有一些不為人知的作畫怪癖。

在地獄變屏風的創(chuàng)作過程中，他將自己的弟子困在房間內，讓怪鳥啄食他；還用鎖鏈捆綁住弟子，讓毒蛇在他身上攀爬吐信，以此來完成逼真的人間煉獄景象。在辛苦幾月之后，良秀遇到了創(chuàng)作的瓶頸，他需要有一位真實的女子為畫作犧牲，讓該女子坐在檳榔車中被烈火吞噬，這樣才能完成地獄變中核心位置的空白。

帶著這個要求，良秀找到了堀川大公，請求他，讓一女子假扮為貴婦人，坐在車中，下面架上火把，讓他完成被烈火焚燒女子的畫像。但沒曾想，最后在車中見到了自己的女兒。當下，良秀是崩潰的，他急沖沖地沖到火把面前，伸出雙手，想要將自己的女兒營救下來。但看著女人在烈火中痛苦地撕喊，良秀的作畫靈感也隨之顯現(xiàn)。最后，良秀詭異地在烈火面前微露笑容，將此種種慘狀收進眼里，最后完成了地獄變畫作。

是良秀不愛自己的女兒嗎？并不是，在芥川的筆下，良秀給世人留下的全都是不堪和丑陋，但將唯一的愛和溫暖給了自己的女兒。在堀川大公調戲女兒的當下，良秀也是沖到大公面前，請求大公歸還自己的女兒。但為何，最終良秀會看著自己的女兒活活被燒死呢？

芥川曾經(jīng)說：“非凡的作品，有時難免要把靈魂出賣給魔鬼。”而良秀為了藝術，最終成為了這個魔鬼，犧牲了自己的女兒。猶記得小時候觀看金庸先生的《神雕俠侶》，不明白為何歐陽鋒武功蓋世，還要為一本《九陰真經(jīng)》爭得你死我活，最終走火入魔。但現(xiàn)在想來，良秀又何嘗不是另一個歐陽鋒，一個為了自己的武俠夢搞到瘋瘋癲癲；而另一個為了自己的藝術夢，失去女兒，丟了人性，丟了性命。

理解人性的矛盾與黑暗，或許也是我們與現(xiàn)實和解的解藥

芥川幼年母親精神失常，從小寄人籬下的生活，讓他的童年倍感不幸?；蛟S也是這樣的苦難，造就了他洞悉人性的直覺與本能?？梢哉f，芥川對于人性中丑惡面的窺探本領就像與生俱來。

他的一生都在探討人性，挖掘人性。就如同在《地獄變》當中的兩個主人公：堀川大公和畫師良秀。在外人的眼里，堀川大公是一個富貴榮華，卻又仁慈天下的大善人，但他人性中的矛盾點也在于此。世人都將他拜為神佛，但他卻不能征服一個丑陋畫師的女兒。而畫師良秀深愛自己的女兒，最后卻因為藝術升華的快感，而看著女兒命喪黃泉。這樣的人性對立，這樣的矛盾碰撞，真實又令人懼怕。

有人曾說：地獄空蕩蕩，惡魔在人間。而人性的矛盾，就像一顆隨時會爆炸的火藥，時刻埋藏在生活的邊緣，威脅著生命。

然而就像叔本華曾經(jīng)說的：倘若一個人著眼于整體而非一己的命運，他的行為就會更像是一個智者而非受難者了。

也像公孫澤認為的那樣：人人都會害怕，我也一樣。真正的勇敢不是不怕，而是害怕卻依然往前沖。理解人性的矛盾與黑暗，即使害怕，依然前行，或許就是我們能夠和現(xiàn)實和解的最后武器。

如此說來，如果我們能夠有準備，理解了人性的丑惡和矛盾，就能夠以最大的承受力來面對最深的傷痛，來應對最黑暗的人生。這應該就是充滿著人性探討意味的芥川文學，長盛不衰的秘密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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